赤水河:全面禁渔这三年
家住赤水河边,祖祖辈辈打鱼为生,货船司机王洪春熟谙各种捕鱼方法。去年夏天的一个夜晚,他在贵州省遵义市赤水市鲢鱼溪码头附近放下几个地笼,捕获21条野生鱼,其中多尾为珍稀鱼类,被巡河民警逮个正着。公安机关以涉嫌非法捕捞水产品罪立案侦查,对王洪春实施刑事拘留。
案件侦办期间,根据遵义市公检法等部门联合出台的《关于办理环境资源犯罪案件实行生态修复的实施意见(试行)》,公安机关建议王洪春主动弥补过错:按照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评估制定的生态修复方案,购买鱼苗增殖放流。后鉴于王洪春有认罪悔罪表现,公安机关为他办理了取保候审。
王洪春付出的偷捕代价,折射出赤水河流域打击非法捕捞的执法力度。
穿越云贵川三省,蜿蜒约500公里,赤水河是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的重要栖息地和繁殖场所。长期以来受过度捕捞等影响,赤水河流域生物多样性指数持续下降,渔业资源逐年衰退,影响长江生物多样性和水域生态安全。
2016年1月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重庆召开推动长江经济带发展座谈会时指出:“当前和今后相当长一个时期,要把修复长江生态环境摆在压倒性位置,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
同年底,原农业部发布《关于赤水河流域全面禁渔的通告》,明确从2017年1月1日零时起至2026年12月31日24时止,在赤水河流域实施全面禁渔,禁止一切捕捞行为——这是长江流域首条实施全面“十年禁渔”的一级支流。
2019年初,农业农村部、财政部、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联合印发《长江流域重点水域禁捕和建立补偿制度实施方案》,明确要求,“2019年底以前,完成水生生物保护区渔民退捕,率先实行全面禁捕”“2020年底以前,完成长江干流和重要支流除保护区以外水域的渔民退捕,暂定实行10年禁捕”。
长江十年禁渔,是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作出的重大决策,是扭转长江生态环境恶化趋势的关键之举。7月30日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明确要求:落实好长江十年禁渔。
近日,记者沿赤水河贵州段重点水域实地探访,捕捉全面禁渔3年多来的点滴变化。
禁渔势在必行
“前些年,捕捞规格普遍不足20厘米,岩原鲤等中大型鱼类还是幼苗的时候就被捕捞了,有的土著鱼类已经从监测范围内消失”
连日大雨刚刚消停,赤水河水势汹涌,阵阵涛声回荡山谷。一艘快艇疾驰而来,在河面划出两道白色水浪。行至一处开阔水域,遵义市习水县畜牧渔业发展中心主任张劲松将头伸出窗外,打量着熟悉的场景。
7年前的那次执法行动,张劲松记忆犹新。
2013年夏天,时任习水县渔政站站长的张劲松接到举报——夜间常有人在习酒镇河段非法电鱼。张劲松组织全站3名执法人员,联合原县农牧局9名工作人员,开展专项执法行动。
“就在这个地方,眼睁睁看着6艘船从眼前跑掉……”由于没有执法船,张劲松和同事们只好分守两岸,准备用绳索和渔网拦截电鱼船。谁知偷捕分子将螺旋桨拆卸下来,让船顺着水势逐流而下,岸边执法人员束手无策。
早在2002年,原农业部发布《关于在长江流域试行春季禁渔制度的通知》,赤水河被纳入春季禁渔范围。2003年起,贵州省将每年2月1日至5月31日定为赤水河禁渔期。2005年,国务院批准设立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该保护区地跨四川、云南、贵州和重庆三省一市,赤水河被纳入,其中贵州省仁怀市五马河口至赤水市大同河口为保护区5处核心区之一。
彼时,赤水河沿岸各地经济发展提速,货运船只往来不断,谈生意的、跑运输的纷至沓来,带火了当地餐饮业。
“河鱼价格不断往上蹿,动辄几十元一斤,个头大的鱼每斤能卖到数百元。”暴涨的鱼价,让打小在赤水河边长大的张劲松忧心忡忡:越来越多的人盯上了赤水河里的鱼,“除持证的专业渔民外,大量副业渔民也开始活跃起来,地笼、滚钩、电鱼机、密眼网等禁用渔具禁而难绝。”
多年来,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等科研单位对赤水河实施了连续监测。监测结果显示,这里的鱼类资源状况呈明显衰退趋势,渔业捕捞规格小型化、低龄化趋势加剧。
“前些年,捕捞规格普遍不足20厘米,岩原鲤等中大型鱼类还是幼苗的时候就被捕捞了,有的土著鱼类已经从监测范围内消失。”每年沿赤水河开展3个月以上实地考察,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刘飞认为,相较于其他因素影响,过度捕捞是破坏赤水河水生生物资源的主要因素之一。
渔业法规定“禁止在禁渔区、禁渔期进行捕捞”,赤水河非法捕捞为何屡禁不止?
“执法监督力度不够是重要原因之一。”遵义市原渔政站站长田景权说,仅靠渔政部门的行政处罚,不足以震慑非法捕捞活动。长期从事渔政监督管理工作,田景权感触颇深,“一个县有几十公里河段,渔政执法队伍就那么几个人,要禁绝非法捕捞,力不从心。”
“每年禁渔期就几个月,鱼苗刚长大一点就失去庇护。”田景权和沿河各地渔政部门的同事们心里清楚,改变过度捕捞现状、打破困局,全流域、全时段禁渔才是最好的办法。
贯彻“共抓大保护,不搞大开发”的理念,一场生态保卫战在赤水河流域打响。2017年1月1日零时起,赤水河流域“十年禁渔”。“全流域、全时段‘十年禁渔’,为水生生物恢复元气留出充分的空间和时间,主要鱼类可繁衍两至三代,有助于资源数量、种类的稳步恢复。”刘飞说。
渔民退捕上岸
“所有渔船全部上岸,转产渔民除了有征收补偿,政府还配套后续保障”
14岁上船,40岁上岸,人到中年突然要换个活法,王小均一度陷入迷茫。
赤水河进入赤水市复兴镇后,河面变得宽阔,水流平缓,是各种鱼类繁衍栖息的理想场所。过去,守着家门口的“聚宝盆”,复兴镇长江村村民王小均每天只需下河忙碌几个小时,年收入轻松过10万元。
“除了打鱼没别的生计,往后拿什么养家?”2015年底,原农业部与贵州省政府启动长江流域赤水河贵州段捕捞渔民转产转业工作,遵义市所辖赤水市、习水县、仁怀市三地渔民率先退捕上岸。面对上门商谈退捕事宜的工作人员,王小均迟迟不愿明确答复。
在担心后路的同时,王小均也在观望安置政策。“我是持合法捕捞证的渔民,以前按规定缴纳了渔业资源增殖保护费,如果跟‘三无船’(无船名船号、无船舶证书、无船籍港)一个待遇,当初的钱就白交了。”
在赤水河谋生计的人群里,不仅有持证渔民,还有不少私自建造船只捕鱼的沿岸村民。为做好退捕渔民安置工作,赤水市组织专人以调研、座谈等方式,摸清渔民生产生活和家庭收入情况,广泛征求他们的意愿和诉求。经过30多次修改完善,赤水市拿出一套退捕转产转业工作方案。
“没有合法捕捞证的渔民,要是享受同等安置政策,的确有失公允,也不利于‘禁渔令’的实施。”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赤水管理站站长刘定明介绍,赤水市在推进退捕渔民转产转业过程中,实施精准退捕。
通过核实登记注册和《渔业捕捞许可证》发放、年审情况,赤水市从最初统计的300多家船户中确定138户为转产渔民。“所有渔船全部上岸,转产渔民除了有征收补偿,政府还配套后续保障。”合法权益有保障,王小均交出了渔船和捕捞工具。
“上岸后3年过渡期内,每户转产渔民每年享有1.88万元生活补助,生活困难的渔民被纳入当地最低生活保障,无房户则优先享受城镇保障性住房。”刘定明说,赤水市累计统筹各类资金1700余万元,用于落实赤水河渔民转产转业工作。
渔船征收补偿和生活补助到位后,王小均拿出所有积蓄再加上银行贷款,在赤水市区买下两套房子,一家六口进了城,开了一家小餐馆。
对有意愿自主创业的渔民,赤水市给予2万元启动资金,项目通过验收后再追加5万元补助,同时配套贷款贴息等政策。“前后领到7万元扶持资金,帮我把餐馆开了起来。”王小均把临街那套房子改造成了餐馆,在城里站稳脚跟,家庭收入比上岸前翻了一番。
出赤水市区往南约50公里,元厚镇陛诏村渔民杨正雄也开始了新生活。但与王小均不同,他留在村里发展。
赤水河“禁渔令”出台后,市场对鱼的旺盛需求如何满足?杨正雄觉得生态鱼养殖是商机,用上渔船征收补偿款和生活补助资金,杨正雄很快就建好一片占地4亩多的鱼池,还引来清冽的山泉水。遗憾的是,第一批鱼苗投下去,不到一个月就全部死亡,6万元投资转眼打了水漂。
“海拔近千米,水温比河水低得多,一般的鱼还不大适应这种环境。选什么苗、喂什么食都有讲究,稍有差错就会出问题。”吃一堑长一智,杨正雄在农业部门协调下跑到周边大型养鱼基地请教,学习高山生态鱼养殖。“口感和野生河鱼相差不大,价格自然不会低,捞上岸就有人抢着买,收入不比当渔民差。”
在赤水市转产转业渔民中,像王小均一样从事个体经营的占三成,像杨正雄一样从事农业产业的占一半,其他的则引导至赤水经济开发区就业或外出务工。在习水县和仁怀市,当地还充分利用白酒产业发展优势,将上岸渔民推荐至本地酒企就业。
“遵义所辖的赤水、习水、仁怀三县市共完成435户渔民转产上岸,拆解631艘船只。”遵义市农业农村局局长邹家文介绍。
执法有力跟进
“现在打击非法捕捞不再是渔政部门一家的事,执法更多由公安机关和综合执法部门共同承担”
27岁的张益,家住习水县一个偏远山村,原先一直从事货运,给矿场运煤。“赤水河的野生鱼卖那么贵,一网下去顶干好几天活,要不我们也试试?”去年初,张益和两名村民商量去河里捞点“副业”,三人集资近5000元,买来充气艇、电瓶和电鱼机等工具。
“十几年前就在说禁渔,也没见电鱼的人栽多大跟头。万一被抓,也就是罚点钱。”面对家人的劝阻,张益不以为意。去年2月,他和同伙两次电鱼得手,各分得2000多元卖鱼款。
去年3月3日深夜,张益一伙来到隆兴镇河段第三次作案。“正在收网上岸,一队警察围了上来。”张益没想到,这次来执法的不是渔政部门,而是公安机关。原来,接到群众举报后,隆兴镇派出所立即联合附近5个派出所,出动20多名警力前来抓捕。
次日一早接到警方通知,张劲松前去清点、鉴定所查获的水产品,并联系中国水产科学研究院长江水产研究所对生态损失情况开展评估。“现在打击非法捕捞不再是渔政部门一家的事,执法更多由公安机关和综合执法部门共同承担。”张劲松说。
赤水河流域全面禁渔工作启动后,针对执法监管不到位、处罚力度偏软的问题,沿岸各地深化渔政与水务、海事、综合执法、生态环保及公检法等部门协作联动。
如今,张劲松和同事们装备了两艘快艇,工作重心转移到日常巡护和渔业资源保护。每次在赤水河流域发现偷捕者,他总会第一时间联系警方实施抓捕,并根据现场情况,会同其他部门开展联合行动。
2017年8月起,仁怀市人民法院集中管辖仁怀市、赤水市、习水县、桐梓县范围内的一审环境资源类民事、行政和部分刑事案件,破解因行政区划管辖带来的分段治理、各自为政等问题。
“要知道后果这么严重,来钱再快也不敢去电鱼。”张益没想到他们会被依法提起刑事附带民事诉讼。最终,三人因非法捕捞水产品罪,分别被判处拘役4至6个月不等的刑罚,根据遵义市公检法等部门联合出台的《关于办理环境资源犯罪案件实行生态修复的实施意见(试行)》,法院还责令他们承担相应的生态修复责任。为此,张益又采购了2万元的鱼苗放归赤水河。
全面禁渔以来至今年6月,仁怀市人民法院受理的非法捕捞水产品案件达100件,其中4人被判处3年以下有期徒刑,185人被判处拘役。
“案件数量呈明显下降趋势,滥捕滥捞得到了有效遏制。”仁怀市人民法院综合审判庭副庭长蔡波介绍,在涉渔违法违规案件中充分发挥司法作用,将被告人是否履行生态修复义务作为重要量刑情节予以考虑,形成刑事制裁、民事赔偿、生态补偿等责任方式有机衔接,有效打击和震慑了非法捕捞违法犯罪行为,实现了法律效果和社会效果的有机统一。
修复久久为功
“时不时就会有惊喜,特别是消失多年的土著鱼类被重新发现,说明禁渔效果初步显现”
“保护生态是大势所趋,渔船都上了岸,我们没有理由不撤离。”孙泽鸿说。去年6月,赤水市5艘餐饮船全部停止经营活动,拖离赤水河后拆解。
吹着河面微风,看着碧波荡漾,桌上的饭菜散发着诱人鲜香……2003年,孙泽鸿买回一艘餐饮船,停泊在赤水市区东门河边,开起了本地第一家水上餐厅。
2014年,赶在赤水河谷旅游公路开通前,孙泽鸿又打造了一艘新餐饮船,并配套建好污水处理设备、消防设施。
借着当地旅游业快速发展的东风,餐饮船生意越来越红火。除了孙泽鸿的两艘船外,赤水市区西门河边也出现3艘餐饮船。每晚河边灯火璀璨,音乐声夹杂着吆喝声此起彼伏。
随着赤水河流域全面禁渔,孙泽鸿的餐饮船上陆续迎来一些特殊访客:从市领导到渔政、交通、生态环境等相关职能部门负责人相继上门,希望他能带头关停餐饮船。原来,餐饮船所处位置正是鱼类洄游产卵区域,长年的噪音污染和灯光照射,容易使鱼类受到惊吓,影响其产卵繁殖。
为了还水下一片宁静,根据第三方评估结果,经多轮协商,赤水市关停餐饮船并拖离、拆解,对业主作了合理补偿。
3年多来,在打击非法捕捞的同时,赤水河沿岸各地加大力度改善鱼类生态环境,开展经营性船舶改造、沿河砂石码头全面清理、固体废物清理、黑臭水体排查等专项整治。
“这个是华鲮,那边是中华倒刺鲃……不要小看这些池子,全年能培育出120万尾鱼苗,其中接近一半是珍稀特有鱼类。”在赤水市城郊的大同镇大同村,一座占地35亩的鱼类繁育场里,整齐排列着30个圆形水池,赤水市农业农村局党组成员亓磊对池中的鱼如数家珍。
2011年,河南小伙亓磊从上海海洋大学水产养殖专业研究生毕业,来到长江上游珍稀特有鱼类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赤水增殖放流站工作,专门从事人工繁育野生鱼类。让亓磊失落的是,“那些年,繁育速度远远跟不上捕捞需求,费心费力养出来的鱼,放到赤水河就成了盘中餐。”
赤水河流域全面禁渔的消息传来,亓磊欣喜不已。“正在新建20个集装箱鱼池,专门用来繁育珍稀特有鱼类,长到10厘米以上再放归赤水河,成活率会明显提升。”
赤水增殖放流站的工作是一个缩影。在赤水河沿岸,很多地方都在采取人工搭建生态鱼巢、修复天然水域产卵场、开展增殖放流活动等措施,补充和恢复渔业资源种群、数量。
“时不时就会有惊喜,特别是消失多年的土著鱼类被重新发现,说明禁渔效果初步显现。”3年多来,刘飞和同事们目睹赤水河里的鱼越来越多。
主要江段渔获物中特有鱼类,由禁渔前的每年21.8种上升至22.7种;单船监测产量较禁渔前增加1倍左右……今年4月底,农业农村部长江流域渔政监督管理办公室发布消息称:赤水河流域全面禁渔效果初显。中国科学院水生生物研究所编制的《赤水河禁渔监测、保护评估及规划制定中期总结报告》显示,鱼类资源明显恢复,多样性水平逐步提升。长江鲟和胭脂鱼两种国家重点保护动物的采集数量明显增加:长江鲟的采集数量由禁渔之前的每年0.1尾上升至3.0尾,胭脂鱼由每年3.4尾上升至5.7尾。